钱少事多又夕阳的出版业,为何引得诺奖得主甘愿打工?《天才和天才之间》出版,或给你答案

2022-01-17 22:22 大众报业·半岛新闻阅读 (114619) 扫描到手机

□半岛全媒体记者  孟秀丽  通讯员  赵仁博

出版业被称为“夕阳产业”可能得有上百年的历史了。英国现代派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T.S.艾略特曾在写给出版人杰弗里·费伯的一封信中证实了这点:“假如我是一个外部投资者,但深谙出版业内部情况,我做梦都不会向这行投入一分钱。”

尽管如此,艾略特还是辞去了银行的金饭碗,义无反顾地投身到了这个“日薄西山”的行业中,毛遂自荐来到了费伯-费伯出版社(以下简称费伯出版社)担任编辑。当出版社遭遇财政危机,艾略特拿出自己积攒多年的版税倾囊相助,帮助出版社度过一劫。

T.S.艾略特与杰弗里·费伯两人并肩作战,携手缔造了费伯-费伯出版社的辉煌。这家今年93岁高龄的出版社,发掘了《克拉拉与太阳》的作者石黑一雄、《蝇王》的作者威廉·戈尔丁等13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同时还是7位布克奖获得者的伯乐。

米兰·昆德拉曾把自己写的一箱子书寄给费伯-费伯出版社,任他们随意挑选版权。诗人谢默斯·希尼收到费伯-费伯来信时表示难以置信,像从上帝那里收到了一封信。《4321》的作者保罗·奥斯特说:“想到我的区区小作也能忝列费伯书目,让人心潮澎湃,感激不尽。”

作为费伯-费伯出版社创始人之孙,托比·费伯寻访了不对外开放的费伯私人档案馆及各大作家遗产委员会,整理出600余封书信,70多幅插图,从作家与编辑的往来信件、创始人日记、内部备忘录、理事会会议记录、财务报表等未公开档案,在《天才和天才之间》一书中还原了这家近百年屹立不倒的传奇出版社。

在那个黄金出版年代,费伯的故事与那些灿若群星的伟大作家的出版轶事,本身就是一段波澜壮阔的二十世纪文学史。

费伯的天才捕手与失之交臂的伟大作家

一切都要从T.S.艾略特写给杰弗里·费伯的自荐信说起。1925年,费伯在万灵学院的朋友把当时还在银行工作的艾略特介绍给他,其实在这次会面之前,T.S.艾略特最负盛名的几篇佳作早都已经发表过了,包括那首大名鼎鼎的《荒原》。

两人一拍即合,杰弗里不仅决定出版艾略特的诗集,还决定聘他为文学顾问——出版社的历史由此改变。同时二人确定了一条出版底线:“我们出的书至少是要彰显一些价值的,即便不是市面上最为推崇的那些价值。”

此后的几十年里,费伯与艾略特始终坚守着这条底线,在他们的身边聚集了一批顶尖级的现代文学大师,奠定了费伯-费伯出版社的文学品位和它在英语文坛的影响。

艾略特发掘的第一位年轻诗人便是W.H.奥登——“被公认为是艾略特之后最重要的英语诗人”。 1927年7月,艾略特给当时投稿的年轻人W.H.奥登写了一封婉拒信:

很抱歉把你的诗拖了这么久,但我这人下决心比较慢。我不敢说对内容有多认同,但很乐意继续关注你的作品。只是恐怕我目前没空对你的诗做详细点评,建议你有机会来伦敦时告诉我,咱们面谈。

即便如此,艾略特对奥登整体还是持褒奖态度的。在之后几年,艾略特持续关注着这位年轻的后生,在另一封信件中他夸赞奥登:

我手头有几篇还值得一读的稿子,其中一篇是一个叫奥登的男孩写的短剧。我见过他几次,也聊过天。这孩子有点天赋,看起来是想认真做一些诗歌形式的戏剧。

到1930年,艾略特终于亲手将这位未来继承自己衣钵的诗人,推向了普罗大众。时至今日,出版年轻人的诗歌依旧被视作一桩冒险,但在费伯-费伯当年出版的书目中,W.H.奥登的《诗集》赫然在目。

W.H.奥登、斯蒂芬·斯彭德、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于 1935 年的合影。三人均是费伯-费伯出版社的作者

正是这条出版的底线,还有对于出版的不懈追求与执着,使得幸运时常光顾这群天才捕手们。当时还是费伯实习生的查尔斯·蒙蒂思需要在去牛津的火车上读点东西打发时间,他便从一堆作家主动寄来的手稿中抓起了最上面的一捆。这捆作品已由费伯出版社的审稿员打上了最苛责的评价:“垃圾又无聊。毫无意义。退稿。”

但查尔斯·蒙蒂思读罢欣喜若狂,立即给作者去信表示乐意出版。作品的名字由《内心深处的陌生人》改为《悲泣的孩童》,最后确定为《蝇王》。

这本《蝇王》最终助力威廉·戈尔丁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也使费伯-费伯出版社的豪华作家阵容再添一员文学猛将。

1983 年,威廉·戈尔丁在斯德哥尔摩领取诺贝尔文学奖,右一为戈尔丁

费伯的好运并未结束,在20世纪70年代的最后一天,20来岁的石黑一雄郑重地向费伯投出了他的手稿,从此石黑一雄的大部分作品都经由费伯之手出版,石黑一雄于201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与费伯相互成全了彼此。

这种频繁光临的“运气”实际上都可归结于一种出版理念:在不忽视商业规则的前提下,专注于“卓越”和“长远”——无论是保持与作家长达数十年的紧密关系,还是打造堪称文学经典的书籍,两两相宜。

但费伯-费伯并非所有时候都这么幸运。1944年二战期间,T.S.艾略特婉拒了乔治·奥威尔《动物庄园》的出版,这也意味着费伯-费伯失去了未来反乌托邦经典《1984》的出版机会:

我们都认为这是一篇杰出的作品;寓言处理得非常巧妙,叙事方面也能一直吸引读者的兴趣——《格列佛游记》以来很少有作家能做到这一点。

然而另一方面,我们不认为(我相信其他理事也不会赞同)这是批评当前政治局势的正确角度。

彼时苏联是英国战场上的盟友,艾略特出于政治审查的谨慎,最终与“一代人的冷峻良知”奥威尔失之交臂。

出版《尤利西斯》将面临监禁

为了顺利通过审查,成功出版詹姆斯·乔伊斯那本艰深晦涩的《尤利西斯》,费伯-费伯首先在当年书目中放出了一个解读本试水,以此为前期宣传做铺垫,并附赠如下评语:

这个国家不允许它出版;即便有幸读到它的人,也并非都能读懂……

社内的顶梁柱T.S.艾略特全程经手,四处奔波,询问多方意见,在百般尝试后,终于跟詹姆斯·乔伊斯坦言:

顾问的意见是我们肯定会被起诉并受重罚——出版社主席可能会被判监禁 6 个月……

因怕担审查的责任,费伯只能眼睁睁看着《尤利西斯》这本20世纪最别具一格的意识流小说让别的出版社抢了去,而自己扑了个空。

1960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顺利出版鼓舞了整个英国出版界,这本被禁32年的小说终于摘掉了“下流”的帽子,大步走进世界文学的殿堂,而费伯-费伯也准备借此东风,大干一场。

一台略虚焦的相机捕捉到了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初级编辑艾伦·普林格尔把《芬尼根的守灵夜》第一部的校样交给了T.S.艾略特

塞缪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便是费伯本次选中的主角。这本过去根本无法通过审查的戏剧,尽管初版成功大卖,但贝克特本人却十分不满自己的某些段落被审查删除得支离破碎,书中第 7、8、12、15、21、38、50和52页都遭受了审查的“洗礼”,包括“扣上、耻骨、勃起、拍手、屁股、小便、操和放屁”这些日常用语。

《军营》的作者约翰·麦加恩通读了全文出现的“fuck(他妈的)”,但他不太知道怎样才能在不影响整部作品的前提下省去这些词,你无法强迫一个痞子说一整天敬语。尽管“fuck”一词会使得保守的图书馆和书店减少采购,而临近的爱尔兰共和国更将因此禁止出版,但费伯-费伯出版社还是联合作者鼓起勇气,决定完整印出“fuck”。不过最后胆小的印厂在校样中做了手脚,把“fuck”改成了更为安全的“f---”。

或许这句常被人挂在嘴边的国骂,在审查看来还是过于劲爆。

过于劲爆的还有费伯出版的《詹姆斯·乔伊斯的信》。这时距离当初《尤利西斯》出版受挫已过去了30年,但费伯仍在为詹姆斯·乔伊斯的审查问题头疼不已。顾问律师担心信中涉及的描写,“极易使那些软弱或不成熟之人遭到腐化堕落……真正的风险在于,若此书被大学图书馆收录,则会落入那些尚不成熟的本科学生手中”。如此看来,审核制度的确能保护这群年满18岁的本科生免遭“荼毒”。

全球高度统一的除了审核制度,还有出版行业“百年如一日”的清贫。

用爱发电的出版人们,是抵达梦想之地的探险家

杰弗里·费伯曾在日记中记录了出版行业经济上的窘迫:现在11点30分,我开始干活,脑子里满是一些阴郁的想法......要是有一票分红就好了——但他妈的分红什么时候才能到我手上呢?而且最可怕的是,我根本做不到减少开支——除非把烟酒戒掉(每年可能省下差不多75英镑),或者把泰·格林那栋房子卖掉。

杰弗里·费伯坚信:“如果书足够好,就值得在上面赔钱。”但出版社只有在盈利的情况下才能出版伟大的文学作品。在费伯与艾略特并肩作战近三十年后,二人到了退休的年纪,但出版社的财政危机如阴影般笼罩在全社的上空。费伯希望借助外部投资缓解危机,可艾略特认为但凡了解一点这个“夕阳产业”的投资人,都不会愿意投入一分钱。这样的话实在是冷酷无情,尤其考虑到艾略特此前的慷慨相助。

费伯说道:“当然更伤人的还是你后面提到的那句,说自己不愿再为社里这份庞大而尚无定形的书单做贡献了。我斗胆问一句,一个人说出这些话,是否主要是为了达到震惊和刺痛别人的效果,而并非代表他自己的真实意愿?如若不是,那一定是你已经对自己和咱们曾经共同创造的成果以及眼下正在从事的事业彻底失去了信心和兴趣。对我而言,那将是一场灭顶之灾——你倒是有自己伟大的成就可以慢慢回顾;而我除了费伯出版社,什么都没有。”

艾略特辩解道:“你或许不认为这句话会伤害到我。(但我恰恰认为你还是有几件功绩值得回顾呢。)而我的反驳很简单,无法字斟句酌,只能这么讲:我的确有很多东西可以回顾、审视,但这一切对像我这样充满阴郁的加尔文主义气质之人而言,一点儿也不值得欣慰。”

尽管二人就社里财政问题有所争执,二人还是同舟共济,艾略特甚至提出了主动降薪。

“但长久以来我一直在考虑,自己领到的薪水可能太多了。其实,我的工资应该部分算是一种挽留费:社里能以此留住我,让我不至于跑到别的出版社去。(这并不代表我有丝毫的意愿要这么干,也没有人想要我;而且我猜除了我本人以外,任何人都不曾有过类似的想法。)我自然不想再在这方面多花心思;但如果我的薪水能降到750或600英镑左右,更符合我在社里发挥的真正价值,我可能会感觉更舒心些。”

T.S.艾略特在费伯出版社的办公室,这张照片拍摄于1965年1月4日他去世的第二天

前赴后继的出版从业者们当然可以凭借一腔热血,燃烧生命照亮夕阳。但热血易凉,燃烧易尽,甘于清贫从来不是一种美德,而是认清现实后的妥协。用爱发电的出版人究竟得到了什么?

特蕾莎修女说:我们以为贫穷就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和居无定所,然而最大的贫穷却是不被需要、没有爱和不被关心。而在现代,被作者、读者与社会需要、关心与爱的出版人,便是这个世界上最富足的人。

“要是有一天,那些写普通人做普通事情的普通小说找不到出版社来发行,那定是一种莫大的耻辱。那些从未成就什么丰功伟绩的人,他们既不漂亮也不幸运,只是尽力在各自有限的活动范围内活出最好的样子;但正是这些人物,才能在秋天落叶的瞬间看到所谓‘宏大’的生活体验并不值得羡慕。这些作品里头找不到自怜、绝望或浪漫主义的影子,而是带着现实主义的坚定甚至幽默感……在我看来,一个负责任的出版人应该对这样的作品鼎力支持。”

今年93岁高寿的费伯-费伯出版社,仍旧活跃在出版的最前线,这是一位经历重重磨难,最终抵达梦想之地的探险家。它用笔直的腰杆向后来者证明着,无论是二战还是经济萧条,无论是小康还是富强,智识的传播者永远都将得到嘉奖。

所有正在探险路上的人们,不论你是在职场沉浮,还是在创业公司彳亍前行,那些重要的选择关头,你迟早也会遇到。那就不妨看看费伯当年是怎么想的、怎么选的,结果又如何,这是前辈探险家留给后来者的探险日志。

名家推荐:

费伯出版社(Faber & Faber)之于英国出版业,相当于克瑙夫出版社(Knopf)或FSG出版社之于美国出版业,代表最高标准的文学出版。《天才和天才之间》作者是费伯出版社创始人杰弗里·费伯的孙子托比·费伯。这本社史便是他献给费伯出版社创立九十周年的礼物。与克瑙夫和FSG早已并入出版集团不同,费伯至今仍是独立出版社,近年来因萨莉·鲁尼的成功,在英国出版界出尽风头。当然萨莉·鲁尼的成功对费伯而言只是锦上添花,在其近一个世纪的历程中,他们先后出版十三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始终引文坛风气之先,更因为T.S.艾略特长期在该社担任诗歌编辑,费伯始终是英语诗歌出版的重镇。

严格来说这本书是一部托比·费伯编撰的作品,因为大部分内容是各时期围绕着书与作者,相关人等的通信、会议记录等一手资料。我们因此得见识出版人、编辑与作家、经纪人讨论作品出版前后的内容编辑、财务安排的来龙去脉,发现一家出版社能够成为传奇,其背后的艰辛和独到之处。

  —— 彭伦(出版人、《我与兰登书屋》《天才的编辑》译者)

这本书并不是一位成功出版人的传记,而是如何让出版这一小众事业获得成功的过程。出版的成功比成功的出版难很多,你需要审时度势,更需要坚守价值。

——涂涂 乐府文化创始人

读者对编辑/出版人如何做书多少有些了解,可是他们如何写书,就不太为人注意了。这本《天才和天才之间》是一个别开生面的例子,它展示了出版人结构和创造文本的能力,对材料的敏锐、对他人的感知、职业精神与自我克制,在其中都是至关重要的因素。这是只有做书人才能写成的书。

  —— 吴琦 (《单读》主编 播客“螺丝在拧紧”主播)